1967年,马思聪“叛逃”到美国,周总理:这是我平生两件憾事之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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彼时写讣告的美国记者,从报纸资料里翻出一句周恩来的话:“我平生两件憾事之一,便是马思聪的远去。”这句“遗憾”,往昔只在外交场合轻轻放出,如今却被摊在北美的报纸头版。读者或许难以想象,一位中国开国总理的“憾事”,与一名流亡音乐家的曲折身世纠缠了如此之久。
顺着时针倒推,1967年1月15日夜,香港以北的新州海面漆黑一团。简陋的“002号”电动拖船摇摇晃晃,船上没有导航灯。船舱里,一位中年男子戴着灰呢帽,紧盯甲板上摇摆不定的风灯。那人正是马思聪,他对十五岁的女儿耳语:“等会儿,浪再大也别出声。”孩子点头,泪珠在眼眶里打转,却死死捂住嘴——那条小船装不下迟疑。
再往前推几个月,1966年5月,北京城渐暖。15日早晨,马府的电话铃声突兀响起,是中南海来的秘书:“周总理晚上请您过去,有事相商。”只可惜,这通电话只接到了一声嘟响便因线路故障中断。马思聪错过了也许能改变命运的一次召见。同一天,留声机里仍放着他新写的小提琴曲《春江花溢》,旋律轻灵,却预感不到翌日即将扑来的风暴。
后来的两周,中央音乐学院正门外贴满了堆成墙的大字报。“马思聪,资产阶级反动权威!”“三名三高的典型!”粗黑的大字像砸在校门的石块,一夜之间,曾经的院长从讲台焦点坠入“牛棚”深渊。每天清晨点名、午后劳动、黄昏检讨,午夜突击审讯,一遍又一遍循环。有人喝斥:“捅不快就说!”一个学生挥着小刀吓唬他,刀锋在灯光下发冷光,划来划去,一寸外便是眼球。马思聪却说不出他们想听的“罪行”,只能不断低头:“我只会拉琴。”
肉体创伤并非最重。更削骨蚀心的是人格淬火。一天中午,烈日灼烤,他被勒令拔草。路过的工人冷嘲:“你姓马,就该吃草!”为了活命,他真把拔出的草送进嘴里。那一幕,如一根刺扎在心底,日后提及仍颤抖——威胁、羞辱,成为他决定走的催化剂。
事情在1966年11月出现转机。顽固的肝病让他吐血,造反派怕出人命,松口让他回家“养病”。友人倪景山冒险出手,筹划一条南下之路。为了避开检查站,马思聪给自己粘上八字胡,戴旧渔夫帽,肩扛草篮,像极了江南老农。一路火车一路躲,终在12月底抵达广州。
广州并未给这位音乐家多少喘息。那年冬天,珠江两岸“破四旧”的喧嚣震耳欲聋。红袖套在街口盘查,一旦被认出,后果不堪设想。倪景山奔走各码头,托人找来那艘搪塞走私的“002号”,约好夜半起航。零点一刻,船老大发动马达,浑浊江水荡开波纹,舷侧悄无声。马思聪揽妻儿坐定,耳中是马达的轰鸣,却更像小提琴弦上疯涨的颤音。
黎明破晓前,拖船抵大屿山。对岸星光犹在,香港水警夜班即将交接,正是最佳时机。上岸那一刻,马思聪踉跄跪倒,双手撑地,大口喘息。他抚摸湿冷的礁石,仿佛抚着异乡的琴木,刺痛却真实。未来在哪里,没有人能回答。
一周后,港岛报纸出现醒目标题:“著名小提琴家马思聪抵港。”是逃亡,也是新闻。港英当局担心外交麻烦,催他尽快离境;各路朋友奉上各种签证方案。马思聪清楚,唯有迅速离开亚洲才算安全。1月19日,他带妻子钟慧娟及两名子女飞往华盛顿,投入弟弟马思宏在美的小宅。
美国不缺音乐家,却对来自东方的名字好奇。新闻发言人在记者会上问:“是政治庇护吗?”马思聪回答:“Music only.” 借口是探亲,实则流亡。纽约林肯中心的后台,他初次以流亡者身份握琴弓,掌声轰鸣,台下的中国留学生泪痕未干。有意思的是,他照旧演奏《思乡曲》,却把速度放慢半拍,拉得像呜咽。
同一年春天,远在北京的公安部成立“马思聪专案组”。案卷封面写着“叛国投敌”五个大字。康生、谢富治层层批示,定性几乎无需调查。口号震天响,逻辑却单薄:既然离境,必是背叛。于是,这位曾被授予“模范院长”的音乐家,一夜间成了“人民公敌”。
周恩来得知消息后,只在国务院小会议室里叹息。基辛格1971年来华密谈时,周总理提到自己的两件憾事,马思聪便占其一。基辛格听后眉头微蹙,他记下拼音“Masi Cong”,回去研读,却发现资料寥寥。此后美国务院文档偶见“Ma Sits’ung”,拼法各异,可见其人其事在冷战语境中仍是迷雾。
马思聪在美国的日子并不如外界想象那般风光。为谋生,他接受高校客座,自己推小提琴箱子赶场。拒绝政府“政治避难基金”,不愿被贴“反共艺术家”标签。1970年至1975年,他在北卡罗来纳艺术学院夏季课上教琴,课酬不高,却能自由创作。他常说:“我要靠作品安神。”
创作期最耀眼的,是舞剧《晚霞》。开场大提琴独奏模仿湘西渔歌,和声层层推进,令人闻声即起乡愁。还有歌剧《热碧亚》,灵感取自云南阿佤族传说。业内评论指出,马氏后期作品中融入了布鲁斯和爵士音阶,但骨子里还是中国乡音。这种音乐杂糅,被纽约《村声》杂志称为“东风里的蓝调”。
1982年春,李凌把长篇申诉信递到邓小平案头。信里列出“六宗罪”全属张冠李戴,并附上百余位音乐家联名签字。文件辗转文化部、公安部、中央办公厅。1984年底,审改组完成新报告,定性为“受极左路线陷害”。1985年1月25日,文化部发文平反。惩办名单无一人定罪,却算是将结重结打开了。
平反电报发往华盛顿,代号“高音”。中央音乐学院院长吴祖强通话那天,北京正飘雪。长途电话线路嘶嘶作响,吴祖强半开玩笑:“老院长,该回家看看了。”马思聪沉默几秒,答了一句粤语:“好,不过冚家(全家)都要过来。”这句俚语在电流中拉长,也拉远了归期。其后种种签证、身体、资金问题缠绕,终究未能成行。
1987年5月,心脏衰竭的警讯接连出现。医生建议手术,成功率不足五成,他仍签字。5月19日晚,他与夫人谈到广州老家的龙眼树,说:“那棵老树该是盛夏开花吧。”凌晨两点,监护仪归零。美国各大报纸登出讣告,称他为“连接东西方弦音的桥梁”。
葬礼选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旁的小墓园。亲友不多,学生凑钱订了一个花圈,上写“Bach in China”。彼时国内改革的春风已吹进文坛艺坛,但跨越太平洋的旅途依旧漫长。终于在2007年12月,在多方努力下,马思聪与妻子骨灰一并运回广州白云山,安放在松涛掩映的墓园。当地乐迷自发奏起《思乡曲》,琴声悠悠,仿佛在问:如果1966年那通电话没有中断,历史会改写吗?
时间轴回到1912年,马思聪出生在海风扑面的珠江口。他的童年并不富裕,却有父亲那把老提琴作伴。12岁远赴法国尼斯音乐院,师从亨利·吐斯托。巴黎街头的手风琴,布列塔尼渔歌的五度调式,都被他牢记,后来转化为中国旋律的新表达。1931年回国,他拒绝了巴黎歌剧院的优厚邀约,说一句“国难当头,不敢久留”。五年后,他在北平首演协奏曲《西兰花》,旋律仿佛云蒸霞蔚,赢得满堂喝彩。
1937年,卢沟桥烽火燃起。马思聪随难民潮南下,途经桂林写下《思乡曲》初稿,后在昆明完善。伴随齐奏部分的三拍子节奏,是行军、溃退与家园的错位节拍。抗战期间,他奔波武汉、重庆、桂林,组建国立广西艺术学院,培训青年,走边区义演,以琴弦募捐——《大西南随想》便诞生在山城雾气里。
1949年后,北京新政权百废待兴。周恩来点名要马思聪主持创建中央音乐学院。彼时他37岁,身着长衫站在北平协和礼堂台阶上,目光澄澈。第一届新生只有三百余人,大多从战火中走来,衣衫褴褛。马思聪给学生做开学演奏,选曲却是莫扎特的《G大调第三小提琴协奏曲》。他解释:“教琴,先教心,莫扎特的欢喜令人看到希望。”
可惜行政事务缠身。1960年前后,大跃进余波尚在,学校被要求下放师生“上山下乡”,马思聪四处写信替学生求情,自嘲“成了推销员”。身为民主人士,他慎言政事,心思始终在技艺上。校内有人窃窃私语:“院长不关心政治。”风声渐紧,善意也被误读。
1963年夏,他曾接受苏联作曲家哈恰图良的邀请,在莫斯科音乐院讲座。回国时购买了几张俄版乐谱,被海关误当作“修正主义宣传品”扣下。虽经周恩来批示才归还,却在档案中留下“境外联系复杂”的眉批。这些零星线索后来被“造反派”整合,成为“投敌潜伏”的“证据”。
值得一提的是,他并非未尝求救。1966年8月,马思聪给当年曾并肩生活过的老友叶剑英递条子,请求保护学生安全。叶帅急电中央音乐学院,建议停止武斗。然院内派系林立,通知落空。此后,马思聪与外界的通道几乎被切断,直至化妆南逃。
从离境到平反,整整十八年。十八年里,中国经历巨变,冷战格局起伏,美中关系由对峙迈向接触,马思聪的个案便镶嵌在这张国际棋盘的边角。对于熟知此事的老一辈人而言,他的名字不单是音乐,更是一段时代的注码——知识分子与政治洪流之间的冲撞。
有人问,马思聪究竟是不是“叛逃”?按照当年官方定罪,他“私自出境、投奔敌对势力”,故属叛国。可若重温过程,会发现逃离动机并非政治自觉,而是求生本能。批斗、威胁、肝病、家人安危,多重压力迫使他选择最脆弱也最艰难的路。站在法律层面,《1957年出入境管理法》对偷渡确有严厉惩处,但动乱时期的法律执行处处失序。马思聪逃亡的行动,从来就带着自救色彩,而非精心策划的政治投名状。
在海外张扬“自由血统”者不少,他却避免为任何政治集团站台。纽约记者会上,有人追问是否呼吁“推翻北京政权”。他摇头:“我分不清哪一派能代表未来,我只想要琴声和平静。”这句回答,被内部专线电报截获后定性为“狡猾策略”,却也显露出艺术家的单纯与固执。
1949年,周恩来四十一岁,马思聪三十七岁,两人同为法兰西旧雨,相逢北平。十七年后,曾经的知己一个操舟掌舵,一个流落天涯;政治引力与艺术本心终成扯裂命运的两端。1967年冬,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灯火通明的走廊里踱步,自言自语:“人散如落叶。”值班员只当没听见,灯光下那背影拧成一道沉默符号。
1980年代大陆吹响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,文艺界也开始补课。中央音乐学院编辑《马思聪作品集》,年轻教师在装订间清点泛黄手稿,发现不少曲谱边角还有铅笔批注:“此处弱拍再弱。”“重音勿硬。”那一行行汉字,像自语又像叮嘱,跨越岁月呼吸。出版方请马家授权,复印版寄到美国费城,他回信:“愿供祖国同行使用,分文不取。”信末落款仍是娟秀小楷:“中国音乐工作者马思聪。”
2007年冬,广州白云山麓风微凉。灵车缓缓停靠,礼兵抬出灰白色骨灰盒。现场无哀乐,也无演讲。器乐学生自发组成弦乐四重奏,演奏者中有马思聪曾孙的同窗。琴声袭林,晚风掠过,山脚那株年迈的龙眼树正好挂果。人群散去后,山间静得只剩蝉鸣与弓弦余韵。
若探问马思聪传奇的意义,人们总想从历史得失、政治风云里找坐标。但他的生命,似乎更像一首极长的变奏:主题是“故土”,变奏是“漂泊”。旋律时而高亢,时而悲吟,最终归于余音缭绕,未曾彻底停顿。正因如此,周恩来称之为“憾事”,是对失去的挽歌,也是对当年对待知识分子方式的一次无声反问。
今天若把马思聪的一生拆解成数个时间节点——1912的诞生、1931的归国、1949的建院、1967的离境、1985的平反、2007的归土,每一个数字都对应着国家命脉的搏动。历史的弓弦绷紧又松弛,音乐家的呼吸蹁跹其上,忽远忽近,最终回到家山脚下,留下的是被反复演奏的旋律,以及一个总理留在记忆深处的苦涩“遗憾”。
余音里的“中国之声”与世界舞台
延伸出的另一面,值得注意。马思聪从美国南下巴西演出时,拉了一首改编的广东音乐《雨打芭蕉》。圣保罗剧院悬挂着葡萄牙语海报,观众大多未听过此曲,却在断弦般的十六分音符中感到雨点敲叶的诗意。曲终,掌声久久。事后《圣保罗日报》评论:“东方弦音,点亮了热带夜空。”这段旅演虽鲜为国内所知,却揭示中国音乐如何在世界传播。
同样在七十年代,纽约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录制《马思聪小提琴独奏专辑》,封面是他手持琴弓的剪影,背面写着一句引自《孟子》的英文译文:“No music is more moving than the song of homesickness.”唱片发行首周即售出两万张,成绩在古典乐领域颇为亮眼。美国乐评人卡明斯写道:他的演奏像丝绸一样柔软,却藏着秦俑的刚劲。这种评价,对西方观众来说别具一格。
值得一提的是,他虽长期客居海外,却不曾放弃汉语艺术歌曲的普及。1980年后,他多次在台湾、香港举办讲座,鼓励年轻人采集民间山歌,并尝试用西洋配器与国风旋律融合。有人问他为何不直接演奏德奥经典,他答:“巴赫、莫扎特自有人传扬,我的责任是让世界听见中国之声。”
对于这位音乐家,流亡意味着景深。脱离原有的社会语境,他必须在陌生世界重新打造自我品牌。但他没有削去“国人”身份,而是用旋律诉说族群记忆。《第二小提琴协奏曲·故园》就是流亡三年后的产物,慢板部分引用了广东汉乐小调,尾声则在G大调上驻留,似在暗示一条回乡的路。听众未必分辨,但那份隐忍之情,能穿透音符直抵人心。
更微妙的,是“马思聪现象”对后来留学生群体的心理映照。八十年代初,不少自费留学生在机场候机,手提行李里有磁带随身听,其中就装着《思乡曲》。行前夜的聚会上,往往有人半真半假地说:“别学马院长,再也回不来了。”众人一笑,心底却涌上复杂情绪。马思聪的遭遇,让那一代人明白:离开容易,归来未必。
有学者统计,马思聪一生创作、改编、整理作品逾两百首,其中相当部分取材民间。换言之,他带走的不是个人荣光,而是民族文化的基因编码。他在巴黎、莫斯科、纽约的舞台上循环孵化这些素材,屡获好评。西方权威乐评《留声机》杂志曾写:“马的和声进行有别于中西传统,似在构筑第三种语法。”这比单纯的技巧赞誉更为深刻。
遗憾的是,国内长久以来对他后期作品的系统整理仍显滞后。不同档案散落海外,手稿多存私人手中。若要复原其完整音乐年谱,还有大量口述与纸本材料亟待发掘。所幸近年来中央音乐学院已启动“马思聪全集”数字化计划,联合美国几所大学的图书馆进行扫描与校订。若干业内人士建议,未来可在广州建立专门的“马思聪音乐文化中心”,让他的手稿与琴弓回到养育他的土地。
将视野放大,马思聪故事映衬的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浮沉。战争、革命、流亡、复归,似四个主题旋律,交替主导了他们的生命乐章。马思聪用小提琴回答了命运:不做政治的高音,也不甘成为历史的休止符;他选择在世界舞台上继续演奏,从而保全了对艺术、故乡乃至自身良知的执念。
这份执念在他身后并未消散。2008年北京奥运筹备之时,有关部门特意挑选《思乡曲》中一段旋律,改编为志愿者培训背景音乐。场馆里,新生代志愿者并不知道旋律竟来自那个遥远的流亡者,但乐声依旧触动他们的情绪。音乐超越了时间,跨过了误解,也许这便是马思聪生前一再强调的“民族旋律”的真正价值。
几个数字值得记忆:马思聪自香港出走到文化部文件平反,跨度18年;离世到骨灰归葬,又等了整整20年。这38年的间隙里,中国历经改革,世界格局重排,而一支小提琴曲却始终在电波里回响。有人说,那是一曲长达半生的“返场”,也有人说,那是艺术家与政局之间未完成的对话。究竟如何评断,或许答案早已写在他无数音符之间——一个音高接着一个音高,每一次轻划,都在述说对土地和尊严的双重眷恋。
